
□高明勇(政邦智库理事长、政能亮创始总编辑、红网论道训练导师)
最近担任红网“论道训练营”特色人才班的“导师”,集中阅读了不少青年学生的评论/理论习作,激发不少新想法。在最新一期的批改意见中,我说了这么一句,“类似理论性、政策性、政治性强的议题,尽量少谈论些意义,多探讨些定义”。
“少谈论些意义,多探讨些定义”,虽然是脱口而出,却是思考了很久。之前我写过一篇调研笔记《如何撰写一份好的调研报告》(政邦智库,2023年10月8日),援引学者郑永年的观点,原创性的思想必须有现实性,能够解释、理解中国现象,诊断中国问题并找到有效的解决问题的方法,由此引出了一个关于撰写调研报告的基本问题,即“政论性报告”与“策论性报告”的区别。
我认为二者的共性之处是,都需要强烈的问题意识、现实精神和有效思维。区别在于,政论之道,主要是解释问题;策论之道,主要是解决问题。政论之要,立理以驭事;策论之要,即事而穷理。政论之妙,重在分析,贵在研判;策论之妙,重在建议,贵在献策。政论之法,需要借助一定的思维模型来解释问题;策论之法,需要着眼一定的价值目标来解决问题。
这种区分,不仅是对“评论智库化”趋势的观察,更能为青年评论写作者提供方法论参考——我发现,初学者常陷入“重意义、轻定义”的共性误区。再次探讨这个问题,是因为我意识到,虽然我近几年侧重做了大量智库工作,但长期的评论写作、编辑、研究经历,对评论写作的思考更加“精细化”“专业化”,这些“观察”对于初学者来说,意味着什么?或者说我发现了他/她们的评论写作有哪些特点,该如何规避或解决?“少谈论些意义,多探讨些定义”的背后,有着怎样的思维方式的考虑?
眼光更长远一些,可以从胡适那篇《多研究些问题,少谈些“主义”》(《每周评论》第三十一号,1919年7月20日)说起,以及当时引发广泛关注的“问题与主义”之争。重温这篇经典之作,摈弃时代背景,纯粹从观念认知和写作方法而言,依然不失其价值。在胡适那里,“舆论家”和评论家、意见领袖等概念是大同小异的,他认为,“要知道舆论家的第一天职,就是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情形。一切学理,一切‘主义’,都是这种考察的工具。有了学理作参考材料、便可使我们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,容易明白某种情形有什么意义。应该用什么救济的方法。”
他明确并不反对“主义”,也不反对研究“主义”,只是对普遍性的问题提出更为理性的判断:“我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‘主义’。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。没有学理做工具,就如同王阳明对着竹子痴坐,妄想‘格物’,那是做不到的事。种种学说和主义,我们都应该研究。有了许多学理做材科,见了具体的问题,方才能寻出一个解决的方法。”
最值得关注的,是胡适提出了“思想三步工夫”,对于当下有评论写作兴趣或者有学术研究志向的人来说,可谓切中肯綮,语重心长:“凡是有价值的思想,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的问题下手的。先研究了问题的种种方面的种种事实,看看究竟病在何处,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。然后根据于一生经验学问,提出种种解决的方法,提出种种医病的丹方,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。然后用一生的经验学问,加上想象的能力,推想每一种假定的解决法,该有甚么样的结果,推想这种效果是否真能解决眼前这个困难问题。推想的结果,拣定一种假定的解决,认为我的主张,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。凡是有价值的主张,都是先经过这三步工夫来的。不如此,不算舆论家,只可算是抄书手。”
就个人研究评论的多年观察,中国评论史可以分为三大写作传统,文人论政,学人问政,宦人议政。从引起的关注和相关研究来看,学界多关注“文人论政”,“宦人议政”近些年也有较多关注,而“学人问政”相对关注得少一些。无论是尊重历史的态度,还是当下重视“专业评论”的趋势,都有必要关注这一传统,及相关学人评论家的具体表现与思想方法。在研究了近百位评论家、政论家的“学人问政”经历后,一个颇为直观的感触,“问题与主义”之争,既是多数写作者必然面对,也是深刻影响评论史走向的“议题”,乃至成为评论史的一个标志性事件。
具体到年轻学生的评论写作,“主义”可以具象“意义”,而“问题”也可替代为“定义”。有些人习惯于绕开“定义”直奔“意义”,有些人甚至大谈特谈“意义”,如此,不免隔靴搔痒。尤其在辩论中,参与各方貌似在同一个“词汇”下激烈交锋,实则对“定义”并无共识,往往看到南辕北辙,看似喧哗热闹,实则了然无效。
“少谈论些意义,多探讨些定义”,亟需一种“死磕精神”。“死磕精神”,至少包含两个层面:
从评论写作单篇文本的“内部”看,围绕具体问题进行深入的探讨,或多层面的分析,或多角度的观察,最后逼近真相,而面对“类似理论性、政策性、政治性强的议题”,则意味着首先要从厘清“定义”的内涵与外延开始。
从评论写作系列文本的“外部”看,主要是围绕某个“议题”持续关注,聚焦关注,从而达到一种深层的理解与洞察。职业经历看,我所参与、见证的“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”“废除劳教管理条例”等系列评论,都是如此。而这种写作本身,就是一种“行动”,就是在创造“意义”,而非去宣扬“意义”。
谈论意义,相对容易,很多人可能不问事实,不看问题,不想定义,就让“意义”空对空畅游一阵子。而“问题”,则需要沉下身,埋下头,认真去观察、思考、研究。2010年的时候,我和一位政治学者做访谈,期间他感叹说,“当下中国,伸着脖子说话的人太多了,坐下来静心思考的人太少了。”结合本文,就是谈论“意义”的人太多了,探讨“定义”的人太少了。
若干年前,我曾对一位年轻评论员说,如果你一年写100篇评论,十年就是1000篇,如果你每一篇选择不同的选题,坚持下来,你可以成为知名的评论作者,但是如果这1000篇围绕一个方向,聚焦一个议题,你就可以成为资深学者了。而1000篇评论的积累聚集同一个问题,就是“死磕精神”的表现。
来源:红网
作者:高明勇
编辑:唐盈
本站原创文章,转载请附上原文链接。
本文链接:https://theory.rednet.cn/content/646956/66/15560468.html
